记者/裘星
编辑/王海燕
教材插图的审美性
人教社新版数学教材插图在网上引发讨论后,安小逸所在的一个微信群“炸了锅”,有人对插图的质量感到惊讶,有人说想为孩子们做点什么。安小逸是一位资深独立儿童插画师,平时主要跟一些儿童出版社合作。炸锅的那个微信群有几百人,都是安小逸的同行,大家的意见和网上的普通人差不多,“这些插图是不美的,甚至丑陋的”。
人教版四年级下册数学教材封面
引起争议的课本属于人教出版社第十一套中小学教材,根据教育部2011年颁布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修订编写,10年前就在全国多地开始使用。在安小逸看来:“即使艺术评价相对偏主观,艺术创作也可以有适当的夸张,但人教社这一版教材的插画还是不符合基本的大众审美。” 安小逸介绍,传统的人物绘画讲究“三庭五眼”,即从发际线到眉骨的上庭、眉骨到鼻底的中庭以及从鼻底到下颔的下庭要在纵向呈三等分;在横向上,以一只眼睛的长度为单位,从左侧到右侧的发际线需要是5只眼睛的长度,以两只眼睛中间间距一只眼睛为美。
人教版四年级下册语文教材封面,人物明显更为美观
一般来说,绘制儿童角色时需要根据儿童的特点,加大上庭,缩小中庭和下庭,使人物看起来幼态可爱。但此次受到争议的人教版教材中的人物,在安小逸看来是“反其道而行之”:上庭非常短,中庭则被过度拉长——这种绘制手段一般用于绘制性格有一定缺陷的成人;另外,插图人物的眼睛是写实风格,但眼距又过宽,使整体比例显得没有美感。
包括教材中所刻画的人物眉毛过高、眼距较宽、发际线高、嘴部过大的五官特点,也不符合儿童应有的面容特征。至于眼皮耷拉,眼白过大、诡异吐舌等形象,更跟这一年龄段孩子应有的精神状态相去甚远。
人教版数学教材插图,人物面容比例失衡、怪异
李雪虽然也是一位插画师,儿子上小学四年级,但此前她从未注意过孩子的教材插图。这些天,她才抓起一本数学教材,第一次仔细辨认书中的插画。从专业角度,她认为书中的人物基本是以电脑软件绘制并上色,主要以钢笔线造型,用线细碎、弯曲、交杂,不像年轻一代画师偏好的风格。同时,从人物动作的绘制来看,李雪认为,画师有一定的基本功底,但人物造型整体质量低下、笔触非常不考究。
江楚是做艺术出版的,2006年在一家儿童杂志社工作时,曾比对过各国的小学教材,发现欧美国家教材中更倾向于使用写实的照片,少有插图;日本的主流教材则插图较多,且走亲和力路线,会模仿各阶段小朋友的绘画风格,让小朋友以为教材就是自己画的;最近网上所流传一版台湾教材,创意感和艺术感十足,在江楚眼里则“太过了”,因为在他看来,教材的产品定位是儿童在某一阶段所使用的工具书,而非收藏品,最重要的内容是知识本身,插图应起到清晰的平面视觉引导功能,让儿童高效快速地吸收知识,艺术水准不是最重要的,“过度强调视觉设计,导致版面的信息率太低,这也是不合适的。”
台湾某教育机构设计的中学语文课本内页
不过,尽管认为教材插图只要有相对平衡的艺术水准就行,世界各国教材的视觉设计都没有艺术性特别突出的,江楚依然觉得,这版人教社教材的数学书插图“实在丑得说不过去”。至于网友提到的其他问题,插画师们则无从判断,有待相关部门调查。
儿童插画的审校流程
为什么插图如此不符合大众审美的教材能得以发行并流传于市?江楚从事出版行业近二十年,但也不能完全了解其中过程。
江楚告诉本刊,多年来,以人教社为代表的事业单位出版社,与他所在的面向商业大众的出版社的运行,一直处于“隔绝状态”。商业出版社一般是公开招投标后编辑和审核,质量好不好,市场反馈非常快。
李雪所在的设计公司有过与商业出版社合作儿童出版物插图的经历,她提到,每次参与出版社的招标,都要提供三种不同服饰、手势、环境等风格的方案,与至少两家竞品公司竞标。确认合作后,出版社编辑会与设计团队的磨合流程,周期短则一个多月,长则半年。在这个过程中,编辑首先会发来全书文字、以及每一块插图的文字要求,一般具体到人物的个数、外形和动作,比如“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在跳绳”,画师的创作过程中,草图、线稿、上色稿,每一轮的推进,都有美术编辑、责任编辑提出反馈,反复磨合。创作流程结束后,样书会在出版社内部完成三审三校。
《重版出来!》剧照
成玲玲在一家商业儿童出版社当童书编辑,她介绍,一般出版社都有自己的质检系统,预审由编辑或责任编辑进行审查,然后进行预校;二审则由具有副高级职称的编辑、或外审专家对专业内容进行把控;终审环节则需要把控图书的整体风格与安全问题。“三校”环节的一、二校由出版社部门进行,三校则移交外部校对公司进行。
成玲玲说,在童书制作过程中,涉及知识类的,比如博物馆类、心理成长类的图书,出版社会邀请该领域专家全程参与创作和审读。除了知识上的准确,童书还要求规避网络用语,内容健康向上,露出隐私部位、或者擦边的内容是无法被审核通过的;涉及到国旗、地图等内容的插图,还需要额外挑出来,进入专门的审核程序。
《编舟记》剧照
前文提到的插画师安小逸,擅长的是绘制作文杂志、儿童寓言故事等题材。对这类插图,出版社的审核标准多在事实性的核查,比如动物的脚趾数量是否正确、人的手脚方向是否画反、不同的朝代人物的服饰、车马规格等,“国旗或地图不能画错、色情暴力内容不能出现等要求是‘最基本的’”。
不过,根据江楚对整个出版行业的了解,人教社、各地的教育出版社这类事业单位出版社与商业出版社有所不同,他们对教材等统一出版物的生产有垄断地位,有国家下发的专项资金,不必考虑市场与销路,也没有公开招标流程和群众反馈渠道,对于外界的人来说,教材成书的过程就成了一个黑箱,“相关负责人员常常是‘既当运动员,又当裁判员’。”
而在美术圈,教材的绘制项目往往是内部消化,这也是画师们都“心知肚明”的潜规则。李彬也是一位独立插画师,从业10年,画风是偏童趣、治愈,早年给很多头部杂志供过稿,也出版过自己的绘本。他说,他们这类长期与商业公司合作的画手,即使很优秀,也几乎没有任何渠道能参与教材插图工作,最多能接触到教辅类书籍,“在市场上,我们不缺少优秀的画手,但缺少一个透明的通道。”
另外,李彬介绍,圈内一个不成文的“秘密”是,美术界学院师承体系很牢固,一些大学美术老师在接到绘画资源时,往往将任务分摊给大学学生,其中不乏教材项目。
儿童插画的尴尬地位
针对教材插图被诟病,5月28日,教育部回应称,已责成人民教育出版社立即整改,重新组织专业力量绘制教材插图,人教社随即回应,将启动相关工作,到今年9月1日前全面整改到位,确保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按时使用新教材。并按照有关规定和流程,在全国范围内重新遴选优秀设计团队,对小学数学全套教材所有插图进行绘制更换。
江楚计算了一下,这个时间相当紧张,因为现在距离9月只剩3个月时间,而一套教材的插图量则巨大。江楚认为,真正的解决途径在于出版流程的公开透明化, 用什么样的稿子?谁来画稿?怎么组稿?谁来组稿?审核是否有一套公开而固定的标准?“如果依然没有公开招标等动作,怎么保证下一套教材就一定比上一套教材好?”
画师们则还有更多呼吁。作为画师,也作为家长,李雪觉得,儿童教材的插画应该是教育性与审美性相结合的,她告诉本刊,早年的中国义务教育教材其实有很高的艺术水平——老版教科书的插图风格源自苏联的美学流派,即一种唯物、社会主义、歌颂劳动者、歌颂大众、乐观向上的现实主义风格,朴实凝练。这些如今成为一代人集体回忆的插图,是由刘海棠、蒋兆和、靳尚宜、王惟震、徐悲鸿等一代艺术家绘制的。李雪说,这批艺术家是“画小人书的那批人”,他们在公有制背景下拿工资画插图,对人物造型精致,对大场景的布局也有极高的驾驭能力,艺术造诣十分深厚。
2001年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下册教材
但随后,随着艺术品行业进入市场化,十几年前,插图行业的整体发展变得低迷。李雪说,这是因为插图常与宣传、教育、公益挂钩,稿酬低,门槛低,不受人尊重和重视,还要被各方各种提要求。因此,不但很多艺术造诣深厚的老艺术家离开了这个行业,甚至在整个美术从业者的圈子里,画插图,尤其是儿童出版物插图,成了“食物链的最底端”,几乎成了不入流的代名词,“大家会觉得,画几个小人,太容易的事了。”
直到近十年来,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提高了人们对美的需求,尤其是在游戏行业,画师画一张插画,酬劳最高可达到十几万到几十万元。因此,插图行业才开始重新吸引到更多优秀的年轻人。
但与此同时,儿童出版物插图的境况却没有好转,据李彬观察,面向儿童、教育、教辅领域的插图,价格一直被压在最底层,稿酬甚至十余年没有变过——最低只有十几块一张。在圈内,这类稿酬低的项目往往被新入行的人拿来练手,而高水平画师往往寻求与游戏公司、广告公司、二次元等高薪酬项目的合作机会。
王惟震先生绘制的《倔强的小红军》《少年闰土》
安小逸倒是一直坚持在做儿童插画,但她也说,自己是“用爱发电”,因为一张画的稿酬只有几十元到几百元。价格虽然低廉,安小逸说,在一幅优秀的“儿插”中,画师所花费的功夫却不比商业插画小。比起纯商业插画,“儿插”的色彩明快丰富,造型圆钝可爱,主题积极健康,为了表达天真童趣,需要适当加入想象和幽默。文学类的内容需要风格写意,知识、历史题材则要画风严谨、绘制时严格考据资料。
李彬也提及,现在,儿童插画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——准入门槛极低,想画好却不容易,市面作品鱼龙混杂。他说,在当今这个焦虑的社会环境中,很少有人意识到,儿童对美的认识和感悟需要被重视,“这次的教材事件正好给我们提了醒,是时候去重视艺术在儿童世界的生根发芽了。”
(文中李雪、江楚、成玲玲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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